背影
十几年前,我从学校毕业后便到了所里上班。上头说,你年轻没什么经验,先跟着他们老同志学学吧。这样也好,虽然很辛苦但也能学到不少本事。可是好景不长,因为所里缺少一个做笔录的人,大抵又因为我刚刚从学里出来,便改为专管记录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呆在所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上头是一副不怒自威的严肃脸孔,来办事的人也多,教人活泼不得。只有他来了,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他是那天来所里办事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不高,青白脸色,眉宇间总笼罩着几分怒气,好像人人都亏欠他。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有些破旧,似乎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我很忙,快让让”,大家也都让着他。不知道他姓什么,只听得别人都叫他大师。他一来,所有办事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到:“大师,又被别人骂了?”他也不回答,对我说,“快记,我很忙,我还有事”便拿出几张纸,上面似乎写了些什么。他们又故意高声嚷道,“你一定是又来告状了!”他睁大眼睛说:“是他先骂的我……”“胡说,昨天我亲眼见你先惹的事,才被骂的。”他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是他先说我迂腐的!……读书人的事,你能懂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他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入仕,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几篇文字,便教人家小孩识字,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什么都看不惯谁人都瞧不起。凡是和邻里接触几次别人都不会和他再来往,凡是去过别人家里一次那家人绝不会再叫他去第二次。但他在我们这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每月都来,来的还不止一次。
他不理睬旁人只顾仔细的向我诉说,一边说还一边看我记对了没有,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大师,你当真进过学么?”他看着问话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个职位也捞不到呢?”他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没听过的书上话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 。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上头是决不责备的。而且上头见了他,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他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我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那我给你看样宝贝。”说着便从贴身的兜里掏出一个黑皮本子给我看,想来这东西放得久了连皮子都皱了,烫金的字也掉了不少只剩下几个“国、会、员”之类的。我想,这种东西我家还一摞呢,算什么宝贝?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他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实话告诉你,这可不是买的哟!你也该去拿几个将来用得上。”我暗想我的等级还差很远呢,而且我们从不靠这东西上位;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模仿他的语气答道,“你看看我记完整了没有,明天再来吧,我还有事,忙!”他见我对那本子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从人们的笑声里走了出去。
他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他,听别人说他是进城去了。几年后,我也调回城里。临行前移交工作时同袍说他状子还没结呢,我说“人都找不着,到哪里去结,还是交给那些新来的年轻后生们去办吧”。
一晃又是几年,谁想到今天下午我在院里遇见了他,他还是穿着西装,但这次是全新的。我正想和他打个招呼,他却装着没看见我便急冲冲的走了。我连忙去问送他下来的那位小伙子是怎么一回事,小伙望着他的背影悠悠的说“还不是那些事。每年他都要来几次,没想到今年来得这么早……”待我转过身再去寻他时,他的背影已渐渐的消失在细雨中了。
免责声明:本文乃鄙人闲时所做,文中人物、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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