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叔是我们村的传奇人物，至今还有好多关于他的故事流传，有件事总有人拿出来讲，生怕人忘记了似的，可谁又忘得了呢。
我们的村子在四川的东北部，与汉中交界，古老又偏远，走个十里八里的也见不着户人家。村子的后面是一片森林，很有些年头了，里面的落叶堆得厚厚的，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树枝把地面遮得严严实实，有些地方透不进一丝儿阳光，进去黑蓊蓊的，阴得怕人。那林子沿着起伏的山脊缓缓地延展开去，无边无际，没人知道它到底有多大。有一处山生得特别高，因为形状像鹰嘴，所以得了个响亮的名字：鹰嘴崖，放眼望去，只有它最入眼，因而也显得格外雄壮。那山也怪，不像别的地方都长些大松树、大柏树，它那里尽长些又细又长的杂树，这使得那山从山脚到山顶景色不同，一年四季树叶荣枯，花开花败，越发让它显得姿态万千。鹰嘴崖的前崖是一块巨大的石壁，有些碗口那么粗的藤从崖顶的古树旁顺着崖壁垂下来，像一条条晒着太阳的大蟒蛇。据说有些藤已经成精，破开藤皮，里面流出的汁水都是血红的，谁要是动了它，它就会像蛇一样把你缠死。山里人相信鬼神，逢着风水好的地方都要设祭台，修观音庙，那山崖之下自然也不例外，崖下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红”，每次村人到此许愿都会捐上一块红布，我们那儿叫“红”。小时候我还去过，我清楚地记得那崖壁上有很大一幅观音法像，画里也是一面崖壁，崖壁上有一处宽敞的台阶，台阶上画着几株竹子，半截枯树，观世音就慵懒地盘着腿斜斜地坐着，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右手上，头微微向外，眼神恰好落在那片森林上，法像的上面是八个鎏金大字：佛光普照，慈悲为怀。
“你金叔可真是个怪人呐，啥活儿也不干，就喜欢打猎，他这人啊，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就后山那片林子，祖祖辈辈也没人往里去过，也就是他硬是能在里面跑上个个把月。你说那么大片林子，啥吃人的物件没有？可啥东西也没伤着他，这孩子，有老天爷护佑着呢。”村里的老头子遇着闲人总喜欢这么说，看见你稍稍来了点兴致，他也起劲儿了，就接着往下给你讲。
“那些年老是打仗，日子过得苦哇，还亏得咱这村子偏远、穷，外头人打不进来，土匪也不惦记，还算太平。但是往咱村逃难的人多，有些有老婆孩子的就在村里搭个茅草房，开几片地，在村里落了户，一些女娃儿干脆就当了咱村的媳妇儿，也有些没本事的，自个儿又吃不了那苦，那日子过得可就艰难了，活活饿死的也都有。也不怪，那时候自己都还顾不过来，谁还能操那个心去管别人呢。”
“你金叔那天回来身边跟了个女人，漂亮得很，真的漂亮，村子里的人都说她漂亮，有的还说她指不定是妖怪变的，这凡人哪能长这么好看呢。大家都说赵元金这小子准是上九辈子积的德，一下子捡这么好看一媳妇儿，真了不得。也有人问他说：‘赵元金，这媳妇儿是你小子抢来的吧。’你金叔一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口气吼了一声：‘瞎扯，逃难来的。’就这事，过了好久也还有人琢磨，总觉得想不透，你说，那么漂亮个金凤凰怎么还能在咱这破疙瘩地方落窝了呢！”
“媳妇儿倒是个好媳妇儿，可也够折腾人的，爱美，只一件就够你金叔受的---她不穿咱村人穿的那些衣服。也难怪，我们穿的都是些粗布衣服，有的还是疤上重疤、补上重补，难看，穿着也不够舒爽。可赵元金这小子有的是办法，那天他在摆弄他的家伙什的时候眼睛一亮说：‘那鹰嘴崖顶上有银狐，我去取来，做成狐裘，管保这世上无双。’”
“这话一传可在村子里闹开了花儿，有些人说看不出赵元金这小子还真会哄女人，能想出这么个法儿。也有人犯嘀咕，说那狐狸可不是好惹的，是妖邪之物，通人性，能迷人心智，动了它们可是会带来祸害的，别到时候狐裘没做成，反让自个儿惹来一身骚。你金叔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呢，提了枪，欢欢喜喜地就往那林子里面奔。”
“过了好几天，有人说看见赵元金带着狐皮回来了，大家觉着稀奇，都跑去看。那狐皮可确实漂亮，晚上在月光底下照着，能泛出浅浅的银白银白的光，摸上去柔软得很，那感觉都能渗进你心里，要真用这东西给人做件衣裳，谁心里也美滋滋的呀。老村长走得慢，也跑去看，你金叔到村头的时候正好撞上他，村长瞪大了眼咕噜咕噜说了一大通话，说了什么谁都没听明白，就看着他提起他那老烟杆儿狠狠地给了你金叔一烟杆。你金叔也不动气，把头一抹转身就走，就剩村长把烟杆举得老高，在后面扯开嗓子眼儿在那儿骂。大家都知道老村长古板，笑笑呵呵地劝他离开，他还是气不过，结结巴巴地说：‘那畜生的皮还能穿在人身上？你为个女人，干这么些丧天良的事，总得遭报应。’”
就在我们村子的中央有棵很大的白果树，听说有一年遭雷劈过，把整个树尖儿都给劈断了，可那树却显得更有精神，枝丫越发伸展得开，一到秋夏村子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跑到树下乘凉、闲聊。附近秧田里的蛙叫声此起彼浮，一个高过一个，大家干了一天的农活都累了，却还是经不起那蛙声的鼓噪，一扯开话头，个个也都兴奋劲儿十足。山里的空气好，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都看得见，白白的月光透过白果树叶落下来，随着叶子摇晃，惬意得很。
只要一谈到金叔就有人指着白果树顶跟你说：“那晚的雷可真是吓人啊，一个炸雷把这树齐头劈断，还有对面鹰嘴崖上，垮下来的那一坡也是那晚上让雷给劈的，你说活了那么些年，谁见着雷把山都给劈倒了。大伙儿都吓坏了，就托人去请了县里的赵光斗，这赵光斗可是个了不起的人，说是隔壁平岗乡三年不下雨，请了这赵光斗去求雨，他跪了七七四十九天，拇指大的雨点哗啦啦就下来了。”
“赵光斗一来，啥事儿没干，只取了一把桃木剑，宰了鸡公，抹了血，说：‘定是你这村上有谁失了心智，胆大包天，做了邪事，这天雷破了村里的风水，如果不除了祸根，怕是这以后村子里再也没有太平日子了。’”
“大伙儿一听，轰地一下就闹开了，这定是说赵元金那小子，那祸根绝对是那女人。幺麻子家媳妇嘴巴最利索，霹雳啪啦就说开了：“我早说这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祸水啊，你说就她来的那天，枫二叔家那老水牛，脾气好成那样，却疯了似的去辇他家女儿，差点没要了那女娃儿的命。还有村头那座石桥，就是她来的那两天才垮的，都不是些好兆头啊。还有你说有几家的老爷们没为着她跟家里媳妇儿拌嘴，狐狸精，没错的，指定是她了，还狐裘呢，天生就是个穿兽皮的主。”
“大伙儿问赵光斗可有什么破解的法儿，赵光斗挥了挥那桃木剑说只有剜了那女人的心祭天，才能保村子无事。几个年轻小伙子一得着这话，挽了袖口撒开退就往你金叔家里奔。你金叔可是个明白人儿，看着眉头不对，抄了家伙把他们堵在门口。我们就把那些事一件件地背给你金叔听，他哪里听得进去，火气猛地就上来了，当着全村老少爷们儿的面扯开嗓子就吼：‘我赵元金打小就没了爹娘，老子就是天养大的，这么些年生里来死里去的，什么狗屁牛鬼蛇神、狐鬼精怪的，老子不信那套。谁他娘的再在背后叨咕咱屋里女人的不是，老子就跟他拼命。别他娘的说看着是个妖怪，就算是，老子照样不能让谁动她。’还别说，他还真把人给震住了。那赵光斗也没办法，只用红绸巾把桃木剑绑在白果树上，说时机不到，大事不成。”
村里的老头子都喜欢吃烟锅，每次讲到这儿，那一锅烟也就差不多了，他们总会停下来，把烟锅往石头上磕几下，把燃尽的烟头抖出来，慢条斯理地再点起一根儿，深深地砸巴一口，摇摇头，叹叹气，把手往膝盖上狠狠地一拍，猛站起来就要走，边走边说：“算了，不说了，睡了！”我们哪里肯让。可能那段往事他们并不想提起，可他们又如何能禁得住那段往事的折磨。
“那以后就遇着了三年灾荒，老天爷不争气啊，没个好天，要不是接连着旱，要不就是十天半个月的雨水，可惜了那些庄稼，长不好，一年下来收不了几颗粮食，本来过的就是清苦日子，哪还经得起这么折腾。那两年人的运气也差，你说王家那二小子，猴精猴精的，那天放牛遇上母牛护犊子，硬是把他给活生生地挤到山下，妈都没喊出来一声。还有秀英那两口子，欢欢喜喜地想盖个新房子，不留神房梁落下来，硬生生砸在那两口子身上，两人都没个好活。有人走，有人病，丧事是一茬接着一茬。村子里就数得过来的那么几个人，东折腾一个，西折腾一个，谁心里都发慌。慢慢地就有人说是因为赵元金家里的女人，这话一传开谁听了都相信，祖祖辈辈风调雨顺，就是那女人来了，害赵元金做什么狐裘，破了地气，坏了风水，想当初真该狠点儿，要不，也犯不着遇着这么些灾难。”
“那天晚上，幺麻子家媳妇儿难产，生下来个娃是死的，那女人哭得死去活来，等缓过气，拉开嗓子就开始骂赵元金那媳妇儿，说她是一扫把星害了东家害西家，是要硬生生地把咱村人都给折腾完，是要让咱村子永远没好日子过，让咱村绝了种。骂完了又开始吆喝幺麻子，说你要有种就去给我剜了那女人的心。那幺麻子本来心里也堵得慌，经他女人一激，拖了把刀就要去砍了那女人。隔壁家本来是要去拦着的，可跑到半路也气不过，跟着就去了，村子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跑出来，疯了一样地冲去找那个女人，说要绑了她，剜了她的心。你金叔还想拦，可那是个什么时候啊，天王老子说不行都不顶用，他半句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人活生生摁到地上，被摁得死死的。你金叔又是吼啊又是喊呐，眼睁睁见着他们捆了那女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你金叔那个恨呐，拼命地弹拼命地撞，可都不管用，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他就只能在哪儿嚎啊，那哭声都震得你心发抖。也真是惨啊，那女人还顶着个大肚子呢，眼见着都快生了，也管不了了，有人拽衣服，有人扯头发，推推搡搡地把那女人往前面的白果树下弄。一个个的人都激动得不得了，脸涨得通红通红的，仿佛得着了十世的仇人，恨不得马上把她剥皮抽筋。”
“村长跑到你金叔面前又狠狠地给了他一脑瓜子，说赵元金你这小子真不是个东西，为了个女人，还是外乡的一个女人六亲不认的，干些违天理的事，弄得整个村子不得安宁。不曾想，你金叔大吼一声，硬从那些人手底下挣出来，大家都慌了神，愣住了，你金叔爬起来就跑，跑到白果树下他那女人身边，扑通一声就给大伙儿跪下了，一个劲地磕头，求我们至少让他女人把孩子生下来。大家都傻了，谁也没料到会是这样，都慢慢地安静了下来，相互看着，谁也没抢着开口说个‘不’字。你金叔慢慢地爬起来，扶了他女人进屋，整个人霜打了似的，像是没了魂儿，一进屋就只顾着找他的狐裘，找到了就一个人耷拉着脑袋理那件狐裘，只理那件狐裘，好像啥事也没有发生似的。”
“那女人是在晚上生的，一开始，听说她要生，幺麻子家媳妇儿还主动说要去给那女人接生。大家都点了火把到你金叔家里去等，没人喊，没人闹，火光把个个儿人的脸都照得通红。就那天晚上对面鹰嘴崖上不断地有狐狸在叫唤，声音很低，却一阵阵地往你耳朵里面钻，那么远传过来，听着觉得格外凄凉，像是失了魂儿，离了妻儿的冤鬼那样，凄凄惨惨的。”
“过了好一段时间那女人才生下了娃，可怪得很，那娃儿落地的时候没听着哭，就听着几个接生婆啊呀呀地大叫了几声，然后急慌慌地跑了出来。大家都跑进去看，天啦！她生的竟然是只狐狸，是真的，好多人都在，那就是只狐狸。”
“我们当时都傻了，这还了得？又是一阵哄闹，几个人冲了过去，抓了那女人就要往外拖，那女人就像离了水的鱼，挣扎的余地都没有，造孽啊，谁看了也忍不下心，可谁都下了狠心。”
“你金叔大吼了一声，眼睛鼓得大大地，脸涨得通红通红的，疯了似的，他冲过去，扯了那把桃木剑，扒开人群，往着她胸口就刺了下去。那女人没有挣扎，身上只剩下喘气的劲儿了，她的脸阴惨惨的，白得跟月亮一样，泪水填了一眼就是不往外冒，那眼珠子就像浸在深水里的蓝宝石闪着蓝莹莹的光。她直勾勾地望着我们，那眼神儿像把刀似地在你心里一路砍杀过去，让人直发毛。她又转过眼去望你金叔，满脸的伤悲，可是你金叔只耷拉个头喘着粗气，好久也没动。那女人的泪水一下子就冲了出去，在她的脸上划开一条道，一直要往地里钻，慢慢地终于落到地上，滴进那片鲜红的血里，那血泊里突然有一点变得很淡，周围的血又立即涌过来把它吞没了……”
“你金叔哭了，哭得伤心，可是那女人已经没了。你金叔把那件狐裘穿在她身上，抱起她走了，再没回来。那狐裘，真漂亮，也难怪你金叔到了还要给她做好。只是那个女人，好像她就是昨天才来的，就像来的那天一样，谁也不曾想过她能是咱村子的人。”
为什么生的是只狐狸，怎么可能是只狐狸，我们老会问，可是他们谁也不说，只说“你金叔就是胆儿太大，太执着，狐狸哪是那么好惹的啊？这东西妖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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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24 1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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