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母
我童年印象最深的就是曾祖母了,我是在曾祖母呵护下长大的,她很疼我,农村人大都重男轻女,曾祖母也少不了这个想法,我听别人讲过曾祖母的过去,她出生在朱姓大地主家是千金小姐,她的哥哥曾在胡宗南手下当差是个军官,曾祖母嫁给我曾祖父时才15岁,右左邻居都说我曾祖母年轻时是诺水河出了名的大美人,我曾祖父的爷爷叫张冕斋,他是诺水河的名人,清代贡生,一代文人,官至巡府,可他的儿子,我的高祖张子,曾祖母的公爹不成器,不学无术,四处招惹事非,犯有命案被人杀死了,我的高高祖张冕斋也因此气喉身亡,到了我曾祖父这一代已是家族衰败,门庭冷落,曾祖父只做了一个小小的乡长,可更不幸的是在曾祖母27岁那年,一病而逝,曾祖母从此再没嫁人,独守家业,她虽女流,知书达礼,亲近待人,收租纳佃,体恤下人,深得佃户族人的尊敬和拥戴,她是玉皇坝张氏家族百年来唯一公认的女族长,解放前夕,她拥护共产党,解放后成了开民地主,历届政治运动,她从没有挨过批斗,一手的好针线活,能裁衣服做衣服纺麻线,她晚年全靠给人做手工活换取生活,别家野菜都吃不上,她还能喝上大米稀饭,生产队给她两个人的口粮,那个饿死人的年代,也算是史无前例。
我自彩云妹妹死后回来,曾祖母就让我跟她睡,她的棉被可暖和啊,我睡在她的脚那头,总喜欢抱住她的脚入睡,她常给我讲岳飞精忠报国,西游记九妖十八洞,讲狐仙助人的故事……听得我做梦都梦见妖啊怪啊狐狸变人啊,她用一个瓷缸装上灰摩平,用一个细棍教我写一到十,她对我说,红娃儿,家再穷也要读书,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在我没入学前,我已能从一写到十,会写人口手了,我小时记忆强,曾祖母夸我将来能考中秀才举人,夸我有灵性,教我背“锄禾日当午……”“人之初,性本善……”教个三四次,我就能背下来。
我6岁那年,曾祖母要母亲送我去上学,学费算她的,自我上学后,她每天都检查我写的字,本子是用火纸订的或是父亲当记工员写过字的背面订的,曾祖母不会拼音,不懂aoe,只能教我数字和字,她要我教她拼音,我教她,她学得很认真,我会了,她也会了,还会写,她说,学要不耻下问,学问没老少,不会就学不懂就问,那时她已是头发花白,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我上学后,要我讲卫生,手脸要洗干净,衣服也要母亲给我洗干净,说,孩子从小就要有个好德性,不怕穿得烂,就怕穿得脏,那时家穷,衣服是补得巴上重巴,但穿得还算干净,母亲没时间,曾祖母就教我自己洗,没鞋子穿就穿爷爷给我打的草鞋,走十几里山路去上学,下雨天连草鞋也舍不得穿,打光脚上学,脚上磨起血泡,慢慢地结了厚厚的死茧,就是不穿草鞋,光脚踩在石头上也不觉疼,天不冷干脆上学就打赤脚。
我读书成绩可好啊,一年级就当学习委员,每次考试都是在前名,记得我范老师到我家访,夸我学习好懂事是个好孩子时,曾祖母连声说,谢谢老师,这是老师教得好。范老师走后,曾祖母摸着我的头,好好学,不要尾巴翅到天上。还奖励她自己一直舍得吃的皮蛋给了我一个,那时要吃上一个鸡蛋一年也难,更不说皮蛋了,这个皮蛋我一次吃一小块,吃了三天,那香味啊我至今也不会忘。
我小时家虽穷,父母对我很严,从不准拿别人的东西,更不说偷了,记得我用一根红苕换了同学小女子的半截铅笔,母亲看多了半截铅笔,以为我是偷的,拖根棍子就打,还要我跪下,我痛得哭喊着,想让曾祖母保我,一向疼我的她,不但不保我,还叫母亲狠狠地打,说,打得好,小偷针大偷金,张家不出贼娃子,何女子看他偷的谁的,你带他一起送过去,赔个不是。母亲逼我说,我说是小女子的。母亲扯着我的耳朵到了小女子家,小女子的妈妈大祖婆问小女子昨回事,小女子小声哭着说,他用红苕调(换的意思)的,母亲要我将半截铅笔还给小女子。晚上睡觉时,曾祖母要我脱衣服,当我脱了衣服,她哭了,我的背上脚上全是棍子印,那个疼啊现在一记起都难受,她把母亲叫过来,何女子你看,他是该打,你也不该这样朝死里打。婆婆你是拉一下,劝我一下,我也不会,你不是说打得好吗?又心痛了。母亲看着我,也流泪了。我说,不疼,妈妈是我做错了,我以后再不会了。曾祖母摸着我的头说,红儿,永远记住,别人的东西再好是别人的,不能拿,人啊要穷得有志气,要人穷志不穷,不要人穷志短。我一直记住曾祖母教诲,“人穷志不穷,穷得要有志气。”这么多年,我不管日子过得多艰难,很少向亲戚朋友伸过手,日子也就挺过来了。
我小学毕业才11岁,虽成绩名列前名,但地主成分,只好“一颗红心两种打算。”瘦小的我扛着父亲给打的小锄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曾祖母因我没能上初中,常常自责流泪,红儿都是上辈人害了你不能上学,对不起啊,我嘴中说,祖祖没什么,不读书也要吃饭,其实我那时好想读书啊,有时梦中哭醒也在读书。教过我的老师,为我没能上初中,也感同情,我五年级班主任刘老师借给《红岩》《青春之歌》等一些文学读物,一年级班主任范老师将她儿子福平子初中旧课本给我送来,要我好好学习,等将来有机会再考,我有了这些书,每天晚上收工回来,不管再累,我都会点上松光读书。曾祖母总是陪着我,不管我如何催她,她也不睡,有时我看到她实在困了,只好放下书本,陪她睡,睡在床上也在默记书中的内容,我也常听到曾祖母在床另一头的叹气声,我知道,她仍在自责。
曾祖母随着年龄的增加,头发全白了,眼睛也不象以前那样好使了,自己串针串不上了,我每天早上会给她串好针,手也不象以前那样灵活了,只能做一些针线活,以前一天缝一件衣服,现在三天也做不出来,又犯了气喘的病,常常咳嗽,背也不象以前那样直,麻黄片成了她的常用药,饭也吃得少了,以前吃两小碗,现在连汤带水一碗就够了,但她还是下地种点小菜什么的,私人园子(自留地)还是种上,我只要一有时间就帮她种,以前她是不允许的,说我粗手毛脚种不好,浪费种子浪费地,现在她不说了,只坐在地里,教我如何种,她常唠叨,人怕老,人老了就没有用了,只能吃不能做,活得也累。
我十三岁那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地富子女也可以参加高考,曾祖母对我说,红儿,好好复习等机会再去考,在范老师刘老师的推荐下,我参加了小学升初中的考试,考了全公社前七名,可我是农村去的,不是应届生,录为备取生,听说录备取生还是刘老师范老师去争取的,一些老师还认为我成分不好,不宜录取,怕受牵连,开学第四天,我才以备录生的名进了楼子中学,曾祖母高兴得一夜没合眼,说一道又一道,一定要好好读,将来要有出息。
我初中就住校了,初中只有两年,两年毕业我考入了涪阳高中,曾祖母很高兴,那布满皱纹的脸笑开了花,张家又出一个秀才了。我读高中离家有一百多里路,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曾祖母身体越来越差,自己无法维持生活了,爷爷婆婆接去和他们同住,离我家大约三里路,我每次回家都会去接她来我家,走时又送她回爷爷家,高一时,她还能拄个棍子慢慢走到我家,我高二时,她就走不来了,每次都是我背她上来,走时背回去,每次她都要千叮嘱万嘱咐好好读书,要顶起先人们的牌子,我走了好远回头看,她都还坐在石凳上,我知道她视力不好,看不到我走到那里去了,但仍坐在那里等我走远。
高中毕业,由于家中弟妹三个还小,也要读书上,父母无力送我上大学,我也不想让父母太劳累,回乡考了代课教师,当了娃儿王,那是我还不到十八岁,曾祖母眼睛看东西模糊了,手也发抖,快八十了,我每周放假先到婆婆家看了,那时我爷爷离逝了,婆婆和幺爹(父亲的弟弟)在一起,曾祖母只能吃,不能动了,下床都困难。
记得我从楼子中小调到六村小当主任教师那年的冬天,我曾祖母走了,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哭昏过去也叫不醒她,我请假在家给她送了三晚上的火把和饭菜,想让她在另一个世界,不再受冻挨饿。二十多年过去了,曾祖母的音容笑貌只要我一闭眼睛就会想起来,每年过年我都会去给她上坟烧纸,我知道,人死如泥,但我仍希望她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能开开心心。
(选自拙作小说《听听70年代诺水河那些零碎的人与事》.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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