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 嫂
一、拐子茶馆
从家里去学校读书,清早麻分亮就起床。一个人走在冷清的山路,露水在黄荆枝上,开着淡蓝的花,蜂子采花的毛腿上坨着黄泥巴似花粉,飞的声音也不像白天那样刺耳,沉沉的飞不远。蚱蜢和蝗虫从蓑衣草上跳起,划过裤袂闪着花翅飞到了崖下。我提着木棍子,一边打落草上的露水,免得湿了裤儿,一边抵着坡度的陡峭要赶十五里才能到学校。如果运气好,碰到峦桥村上街喝茶的打枪子赵中发,搭一截他的自行车,我到学校可以去乒乓台打一局乒乓球,这一天便充满了喜悦。
上学放学脚板不落地慌忙赶路,遇上刮风下雨就遭逆。父亲见我读书艰难,便在乡场上给我找了一家亲戚,中午可以到他家去吃饭。如果天下雨,下得封了门可以寄宿在他家。每日中午的伙食费,父亲在秋收后挑些玉米、谷子给我结账。
这家亲戚也只是沾亲带故的挂角亲。是我们山上的一个姑娘填房嫁到了街上,因为是地邻与父亲姐弟相称,我叫他大孃。大孃命短,早几年已经死了,剩下姑爷和一个老表,老表喉包气喘是痨病秧子。靠自家场口的房子搭了个偏偏棚子开了茶馆在竹林头。老表勤快,把竹林里竹叶、笋壳、鸡屎,打扫得干干净净。竹竿橫枝穿叶,在梢顶弯成一个穹,不见天日。夏天麦蚊子多,竹林上时常挂着陈艾青蒿来驱蚊,麦蚊子太凶的时候姑爷就用稻草烧烟来薰,这是应急一时。后来天柱村的房匠子骆宇林挖来一窝夜来香栽在竹林碥上,麦蚊子苍蝇都少了许多。
中午放学吃了饭,时间还早,我就帮老表收拾茶桌。喝白了的茶倒在筲箕里,收集起来的干茶叶子,用来装枕头很好,还酽沉的茶便倒进一个大茶壶,当凉茶留给到茶馆里讨水喝的人解渴。茶碗和茶碟放在水盆里,要用丝瓜布擦净茶秽,在清水里漂一漂,放到筲箕里凉干再置放在茶柜上的茶盘里。待有客人来时,茶柜上二十个茶碗配好茶碟,像一朵朵栀子花开在老黄的柜板上,二根指拇拈一撮花茶放在白瓷茶碗中,再一一盖上茶盖。有人来,及时取用。平素茶具都用洗得干净的白纱布遮盖着。完了,去压水井把储水的石缸压满水,歇下就差不多到上课时间了。
姑爷腿不方便,常守在茶馆门口的副食品摊上,进来了客人他便招呼。茶馆的堂中只有几张桌子,大场是在过堂后门的竹林里。炊炉的灶台在后门的干檐上,清早开火的时候,就闻到一股生铁味的煤烟气,这种味道是不是煤炭燃亮的成份使然,有利剑的雪冷血腥味,让人想起烽火的战争。那烟起初是黄色,渐白色,后就青色了。煤炭不比山柴火那么熊,火信子透明的热能却比柴火来得刚烈。煤上面架了钢板,钢板上有一个一个与壶大小相等的洞,炊壶就架在上面煮。钢板后方凸起一块泥台接着烟囱,可以听到那风火穿过烟道在房上洒下细微的煤灰,瓦房积了黑雪一般厚,下雨的时候流下的天花水都是黑汤。檐口的吊檐上挂着一窝虎头兰,叶子长而垂,跳起来可以摸到他的叶子,夏天开些蓝色的花,兰草的根部没有土,被成长的巴岩姜包着,平常也没有人浇它,一样活的很茂盛。
姑爷的副食摊分为二部分,一部分卖糕点饼子水果糖,针头麻线,女活一类的东西。另一部分卖的是“军火”,就是打枪子用的火药,炸药,铁砂子,还有装沙子的葫芦。姑爷平常不善言笑,这是否缘于他的不幸才作强,街上的人都感觉他的城府深。
但这并不妨碍茶馆的生意。茶馆的侧边是屠宰房,猪下水和猪毛的气味,有时透过篱笆传过来,茶客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好。这气味常勾起他们打牙祭吃肉的感觉,肉瘾发登了,几个人就逗钱打平伙,隔壁喊一声,新鲜肉就甩过来一坨,就在茶馆加工,比进馆子头强的多。
茶馆的生意一般都是靠老茶客撑起。老茶客不单单是来照顾生意,还会扯朋式,讲农纲,吹壳子,逗人笑。真正闷起喝茶也不过一道水二道茶三道四道就漂白了,要一天半暇的寡坐也难。如果有三二个日白客,扯谎聊天,吹起牛壳子,场子就圆了。朋友的朋友相好就图个闹热,这光阴就好混。人气就是生意。乖孙乖女到茶馆来找老爷,大爷幺爸也得给三分钱买块冰桔糕打发了早些回去。山乡捎店子茶铺子,一脉相承。
打枪子的撵山狗拴在竹林边的木槿花桩上,在隔壁屠宰场要了一碗猪残废血喂了,嘴筒窜在胯夹卷了尾巴歇气,蚊子飞过,它苍耳子便摇摇。砂枪和枪颠上的野兔斑鸠、取下来挂在竹枝上,卖野味的馆子来买,落得元把二元钱在中山服的上衣口袋里,要茶都是五分一碗的清溪茶。
冬天过去,春天的时候,茶馆来了一个瞎子算命匠。瞎子的命算得准,给茶馆带带来了繁荣。这引起了派出所的注意,治安人员来捡了瞎子的摊子,信命的人更是千方百计来找瞎子,瞎子免开金口命价高涨,想改变命运的人拼命求方子。瞎子不敢露面,姑爷就给他腾了一间屋子,整日坐在黑屋子里。算命的人要先在姑爷那里挂号,约好了时间挨轮子算命。姑爷每三五天就拿挂号的竹片子给瞎子的竹牌对帐分钱。没人的时候瞎子也出来喝茶闲谈。派出所再找算命匠,瞎子依残卖残,渐也习以为常。
星期二的下午不读书,太阳又大,我就帮老表卖茶。几个茶客已靠在竹子上架着二郎腿。啄瞌打睡。刘烧房的“待诏”,待诏不是官名是农村上的剃头匠。挑着一头热一头冷的担子吆喝进来:
“有人剃老壳没的?”走到竹林又说:“先掏耳朵后修面,皂角洗头不发痒。”
房子匠骆宇林随后进来说:
“剃块光头好多钱?”
“一角。”
“待诏” 和老表点头,一分钱要了一盆热水,把玻璃镜子挂在篱桩上,摆好翻板椅。骆宇林坐上去围上白市布围单。把头伸进水盆,“待诏” 捞起已泡胀的皂角在骆宇林的头上使劲搓。
“搓的舒服,使劲整,痒得很。”
睡得迷糊二昏的赵中发听见骆宇林说话,呵欠连天的说道:
“白平观的庙子又遭火烧了。”(剃光头,意烧毛房)。
“这下看你‘咋弄发’”(赵中发的谐音外号)。
“去你的垞垞、垞!滚你的猪潲缸!”
“待诏”见我看着他们笑说:
“小鬼,考你一副对子?就是我们剃老壳的。”
赵中发接过话头问:“啥子呢?”
“理发 理发 有礼有法。考你也对不上。”
“对上呢?”
“免费给你掏耳朵。”
“修行 修行 不修不行。”
“吔。看不出来你赵中发,板眼硬是深呢。”
“咋弄发,找到赵中发就有法。”骆宇林道。。
“牛圈头伸出马嘴来了。”赵中发顶了骆宇林一句。
“尽都城楼上点灯——高明。现在就骆宇林剃光头出副对联……”
大家看光筋干棍的骆宇林,剃光的头像拨郎鼓。一位八、九十岁的老头拄着拐棍走进来,听见姑爷喊:
“青狗,给常青大老爷泡杯好茶。”
常青大老爷是解放前的伪乡长,在成都锦江书院的肄业生,大家表面上视他为老朽,骨子里是敬着的,不比袍哥舵把子起家,历来信奉礼义懦雅风度。赵中发捏了把鼻子正要往桌子上抹,慌张中忙把鼻涕抹在自家的长衫上。
“待诏,你又在麻广广了。是不是这副对联:‘十指拎骷髅,一刀斩葫芦’?”
“老太爷说得是,我癞蛤蟆翻筋斗,显屁儿白了。”
大家鸦雀无声。
常青大老爷,手里提着胶线编过的玻璃茶杯,老表接过去拈茶渗水。老人随手给了一角钱,老表找零。
“不找了,下回又来。”他向各位再会,拄着拐棍念了一句:
“相逢尽是弹冠客,此去应无搔首人。”
大家看他的背影转过了老墙,似乎松了口气。
待诏叫我拿笔记下来,小纸条折成小方块收藏在烟袋里。
“待诏,你给女人剃过头没有呢?”算命瞎子也来打趣,
“瞎子,你说女人啥样子呢?瞎子当真说瞎话。”
“嘿,我没看见,也摸过,摸相的时候。”瞎子挤眉弄眼,歪着头说。
“瞎子看不出来你眼睛瞎,心眼多。”
“待诏连皇帝的老壳都敢摸,就是剃女人的阴毛又咋个呢!去。”骆宇林在掏耳朵,被待诏整了一下。
赵中发从萎靡中回过神来了兴趣,正要发话。见一妇人虎汹汹地进来,走到正在掏耳朵的骆宇林面前,婆娘扯起嗓子就骂开了:
“骆宇林。龟儿子。”
骆宇林一挣,拍巴巴掌说:
“你会骂。”
婆娘又骂:“骆宇林,狗杂种,少娘老子教的,整人也不是你这种整法,哑善狗咬人不开腔。”
骆宇林站起来,又坐下说:
“骂的高,风吹过;骂的矮水打过;不高不矮自己受。”
婆娘泼辣,抓起骆宇林的衣领要扇他的耳光,骆宇林一把将他摁在椅子上。说:“你骂,落雨淋龟儿子,落雨淋的不是我,是狗杂种。”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恍然大悟。
岳家是有名的吝啬鬼,对人很苛刻,房子匠骆宇林就日他的怪,新房盖好的当天晚上,天下起了瓢倒的大雨。整个房子都不漏,偏偏俩口子的床枕头上漏雨,弄的两口子一夜未睡。第二天,在街上找到坐在茶铺子的骆宇林。
房子匠骆宇林、是茶馆中较年轻的一位。他走村串户,帮人翻修房子,只要每天向队上按一角五分钱的劳动日上缴给生产队,一年就是全勤的出工〔按:集体化时0.15元/10个分值〕,所以他有许多的闲余,成了茶馆的常客。因为骆宇林的故事多,有人说他得了鲁班的真传,会施道法。
岳家婆娘斗不过房子匠,留下恶毒的咒语走了。
赵中发去了竹林碥上搭的茅房,茅房是竹笆夹的。先是听到他乌龙过江的屙尿声,“待诏”喊到:
“咋弄发,你屙尿拈鼻子,两头逮倒。”
“月儿光,月儿圆,里面装一块林仕元,林仕元花脑壳,结个婆娘是半边花。”
林待诏给骆宇林围了围叶帕,扬起围布在空中抖出很响的声音:
“咋弄发,吃多了打标枪,打枪的别打我,扯伸跟倒岩碥走,去就打倒一条白尻子狗。”
俩人斗嘴的时间,门口进来了茶客,河生大伯和根山老爷。
“青狗,来人了倒两碗茶 ,要鲜开水。”
青狗老表应道:“晓得了,两位请座。”
我把茶碗跟两位摆好,青狗老表提了铜壶来渗茶,高吊落水,茉莉花在杯中翻波涌浪。
“茶钱这儿给了。”几只手伸到青狗的面前。
“谢了,多谢了。”
青狗收了瞎子的钱:“算命先生给了。”
不知道瞎子是咋认钱的,我便凑上前去,只见他摸着一叠钱,抽出来的是二分纸币,很准确。我问:“先生,你摸得到钱的大小么?”
“瞎子见钱眼开,和尚见钱牵口袋,钱啊,那个都认得到。”河生说。
“滚球你的。就你牛吃笋子屙背篼,会编。”
赵中发从茅房出来,拍了青山一把,“老伙计,没给上、下回。”
“咋回回都你给呢,茶在水中飘,飘在哪方算哪方。”
“好久没这么齐过了,今天大家打一屯平伙,如何?”打枪子赵中发倡议道。“青狗,拿去,把野麻兔剐了烧青豆米,算一份!”
瞎子响应:“铺到几条命不算,一份炒猪肝。”
林待诏说:“铺到几个脑壳不算,一笼下水烧苦瓜。”
……
我要背课文,给青狗老表说一声,拿了书穿过竹林,来到莲花塘。六月的莲花开得正繁,一排柳树在沟边上挡着了那边的稻田,只听见稻田那边传来蓐秧草的水响,偶尔一坨水碾板草草甩到沟边上发出“叭”的响声,吓得过路人双脚一跳。我坐在了石桥上,把脚伸进水里打水弹花默背着课文。课文里的文字象秧苗生长在心田,被风拂来拂去的动荡,总有稻螟虫在上面乱飞,于是忙闭上眼睛,文字才没有乱飞,在脑海里栩栩如生,捡点文字,倒背如流。
远望着白平观山上,校长带领学生用石灰粉写的:农业学大寨。自己的家就要走过字底下。那字近看像是下了霜的草坪,一个字就是一幢房子的宅基般大,远在新津的永兴场,都能看见。就像陈永贵坐在中央的交椅上,万众瞩目。山上层层的梯田,种着桔子和山梨。果木的浓荫里是枞树搭的尖茅房,房顶扎着草髻,象高古的道人隐居在林壑。山中一时传来铁砂枪的枪响,一朵白烟从林中窜出来,接着听见撵山狗的嚎叫声。是赵中发他们上山围捕山鸡了。山鸡似乎没有一枪命中,在狗的狂叫声里接连发出“铳、铳、铳”的枪响,田间地头的庄稼人,把头伸出来瞭望。望着看着天色就开始卖麻布了,远山退缩成一抹黑影。队长一声哨响,收工了,零落的田野开始寂寞起来。
二、山色故作云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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