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夜北京
午夜的北京总是展现出不同于白日的一面,秩序很容易在夜色的掩护下滑向边界。一般人难以得见,在黑夜中谋食的胡彦平却见得多了。
一个冬天的凌晨5点多,一位代驾正在北京工体西门的停车场接单。刚上车,就听见隔壁车里有动静,透过窗户往里一看,好像扒衣服呢。车主让他先开出去,然后报了警。
在附近等单的胡彦平和两个警察同一时间赶到。打开副驾门,只见一个男人压在女孩身上,裤子堆到了脚面,女孩则被扒得一丝不挂,尖叫连连。
男的二十多岁,一米八几,长得也膀。他是趁女孩在车里打电话时扑进来的。
警察一边堵住车门,怕人跑了,一边拿对讲机叫人支援。胡彦平嫌太慢,直接朝西门招呼了声:“代驾。”四五个代驾应声赶来。她又喊了句:“快帮警察!”
七八个人合力制住男人,有的往外拽,有的从另一头推,好不容易才把人从女孩身上摘下来。戴上铐子,押进了警车。
就在这时,女孩突然情绪崩溃,闭上眼睛蹦起来喊,谁都不让近身。胡彦平看女孩没穿衣服,一把将她推进车里,说:“我是个女代驾,是个阿姨,有你妈岁数大了,你赶紧把衣服穿上。”
当时,等了大半宿的胡彦平刚好接到一单,她一边帮女孩穿衣服,一边还给顾客打电话:“您好,滴滴代驾为您服务。”一着急,把女孩的脚趾插进了牛仔裤的破洞里,毛衣也套反了。她不知道,下单的顾客就在围观的人群里看她忙活。
最后,顾客还是把单取消了。他对胡彦平说:“大姐,你还是留下来帮忙吧,我给你点钱都行。”
图|夜间工体附近酒吧
没人能说清北京究竟有多少酒吧、夜店和KTV。到了深夜,这里就是年轻人释放情绪的欢场,也是代驾们集中接单的地方。黑夜里的种种混沌和纠缠,都被昼伏夜出的胡彦平尽收眼底。
有次,工体西门,一个女孩喝完酒出来,一直用身子撞旁边的宝马,整个人摔在机盖上。胡彦平拽了半天也拽不动,累得直喘粗气。直到女孩的朋友赶来,她才放心地离开。在凌晨的小区门口,胡彦平也遇到过喝醉的外卖员,人和电瓶车全倒在路边,撞得满头是血,许久没人发现。
胡彦平爱管闲事,连工附近开黑车的司机都认识她。一次听说有人打架,胡彦平赶到时,打人的已经跑了,只留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躺在路边,满脸是血。她本想帮忙报警或者叫救护车,但小伙儿摇摇头拒绝了,自己打了辆车,消失在夜色中。
她还见到过四十多岁的女司机在夜里醉驾,一个轮胎没气了,轮毂磨得直冒火星子。等红灯间隙,胡彦平敲开车窗,一股酒气扑鼻而来。她提醒女司机这样太危险,不能继续开了。对方看她是代驾,以为要揽活儿,骂了句:“你想钱想疯啦?”
胡彦平劝女司机赶快联系家人,结果对方叫来了一个小男生。男生一开始不愿意来,一听胡彦平说要报警,这才打车过来。一下车就嬉皮笑脸,和女司机打情骂俏。
胡彦平是黑龙江鸡西人,刚上初中时就被选进了体校,曾连续三年拿过全省跳高冠军。1982年,鸡西市成立了全国第一支女子冰球队,她是第一批队员。运动员的经历塑造了她剽悍坚韧的性格。
做代驾的七年多,面对种种只在夜间出没的人性,胡彦平往往能显示出男人也不及的勇气。
2019年夏天,工体附近的OT酒吧门口,四个老外企图把一个喝多的女孩拖进商务车,俗称“捡尸”。当时胡彦平刚从纯K溜达到这,不知道发生了啥。
一个围观的男孩对胡彦平说:“大姐你去帮帮那小姑娘吧,好像让人灌多了,要装车里。”她反问:“那你咋不去呢?”男孩说,怕挨揍。
报完警胡彦平心里有了底,一看旁边还有挺多人围观,上去就和几个老外抢人。女孩看着不到20岁,完全失去意识,嘴角直淌口水。她往女孩腰上一跨,向老外放话:“我听不懂你说啥,这人今天你装不了,等警察来的。”
老外知道有人报警,扔下女孩全跑了。警察把女孩扶进警车,对胡彦平说:“今天要不是你,姑娘这辈子就毁了。”
#02
江湖路
代驾这个行当,大多时候是服务喝醉的人。游走于形形色色的顾客之间,胡彦平有一套自己的生存之道。
比如,遇到醉酒的顾客,不能说人家喝多了,得说“您今天太尽兴了”;有人问她开过最好的车是什么,她告诉人家,你的车;到了接单地方,如果顾客还在车里跟朋友说话,就等顾客聊完再上车。
几年前,胡彦平在金鼎轩饭店接过一单,顾客是个中年男人。车开到小区门口时,对方非让她下车,要自己开进去。胡彦平哄着来:“兄弟您今天喝得太尽兴了,真不适合开车,我肯定得把车给您停到车位,看着您上楼再走。”
男人不领情,薅着后脖领子骂她:“你个臭老娘们儿,耍无赖啊。”胡彦平顺着他说:“您说啥都行,但车我不能给您开,您指挥我把车停进车位,拿着钥匙安全回家。”
胡彦平一路挨着骂把车开进去,停好,顾客进了楼她也没走。果然,男人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胡彦平上去把人搀了起来。对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姐,你是我妈。”
身处困局中,如何在顺利完成业务的前提下,又守住自己的尊严,也是胡彦平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当有顾客趁她开车时动手动脚时,胡彦平会先喊:“哎你可别碰我噢,该撞了。”然后顺势打一把冷舵,吓得对方再不敢动她。
还有一次,胡彦平拉一个喝多的小伙儿。到地方时,小伙儿对她说:“大姐,看你说话挺温柔的,我想和你车震,我就喜欢岁数大的。”
胡彦平假装急了,说:“老弟,你可别讹我,这一路咱走的都是马路,没有坑没有沟,怎么就把你车给震了。”小伙还要解释,她看后面来了个代驾,直接把人叫过来评理:“他说我把他车震了,不行报警,找个地沟吊起来看看,哪坏了。”对方赶紧付了代驾费,让她快走。
事后,代驾问胡彦平,你真不懂他说的啥意思吗?“我咋不懂,不就是在车上搞破鞋么。”
胡彦平身高一米七,嗓门大,干代驾之前在生意场摸爬滚打,积累了一股跟生活贴身肉搏的江湖气。她包过柜台,开过厂子,也开过棋牌室。开棋牌室的时候,有人做局,被她发现后开车去追,把人按在地上要回了赢的钱。
在代驾队伍里,胡彦平年龄最大,同行都叫她“胡大姐”。有同行受欺负,她站出来帮人出头:“您好顾客,我们代驾师傅怎么惹您啦,他做错了有平台管,不行可以报警,您不能这么打人,又让人跪下,今天他指定是跪不了。”
刚入行时,代驾群里有人因为一点小事吵架,胡彦平不敢多说,发语音唱了首歌打圆场:“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接着,鼓掌的表情包就把吵架的信息淹没了。领导看她挺压事儿,业务也不错,把她提成了大队长。
身为大队长,除了正常接单外,平时还得拿着测酒仪给路上的代驾测酒,上传照片。每次测完,胡彦平都不忘跟人说一句:“祝你今天接大单噢兄弟。”
图|胡彦平拿测酒仪给其他代驾测酒
代驾是胡彦平干过最孤独的职业,接到怎样的单子、遇见怎样的人,全凭运气。遇上偏远的单子,她也害怕。
有一次后半夜,胡彦平在香山上接到一个去闫村的单子。她骑着自行车往山下走,结果被导航带到胡同里,不知道怎么出去。走了半天,终于看见前面有个人,就上去问:“兄弟,我问下怎么能到马路上啊?”对方没反应。
等她骑到并排搭手一拍,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跟个骷髅似的,满脸只有眼睛和白牙。”没等缓过神,她上去踢了一脚扶起车子就跑。只留那位黑人哥们一脸问号,喊了一句:“NO。”
还有一次在房山太子峪,凌晨两点多,车开到了山上,两边时不时飘来一团火光,阴森森的。顾客告诉她,这太子峪山到处都是坟地,发生过离奇的事。胡彦平越开越害怕,把车一停,趴在方向盘上痛哭。
她一边哭一边往工作群里发视频:“你们看看给我整哪来了,太吓人了也,我可不干了,这是大姐最后一单了。”大队长在群里看到情况,急忙下线,扫了一辆共享汽车从万丰路开到太子峪,把胡彦平接了下来。
有一阵子,胡彦平送完最后一单如果离家太远,就让女儿开车来接。几次之后,她感觉过意不去:“为了挣钱不能老影响姑娘休息,既然干这行,早晚得自立。”
一年冬天,外面下着大雪,胡彦平骑着电瓶车一路从门头沟回大兴,全程44.6公里,花了三个个多小时。路上实在太冷,她就找个公厕暖和会儿,然后接着骑。到家的时候,已经早上9点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