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梦里的坪（二、三）

清河 · 发表于 2009-8-20 00:40

那天我睡得很晚，凌晨时，我突然听见一个很远的声音问我，九月，你还记得那片草坪吗？我说，记得。似梦似醒的简短对白之后我突然睡意全无。那时，微弱的晨光如同朦胧又略显灰暗的旧事，从浅白色的窗帘透进来，我睁开眼又闭上眼，脑海里浮现起那块经年葱郁的草坪，还有那个山村，迷惘的，忧伤的，又纠结无解的，一切一切。
　　　哦，梦里的坪，它所承载的记忆已经远离了我又伴随了我十年。我并不明白在这个疲倦的凌晨，自己为何会在梦境中遭遇如此的追问。我躺在床上努力回忆那一片草坪，那些充满少年愁绪的往事碎片被我小心翼翼地摩挲出了细微光芒。温润罢，冰冷罢，像这个清晨无心滴落的露珠微微颤动于我的心头，太阳出来，我就不再拥用。已经好久了，我已经习惯于微笑，憧憬着我能幸福的未来，忘却曾经的、不可更改的宿命。我总是把人生分割成两半，或者说将我的心境用一扇看不见的屏风隔成了两面，在快乐的时候浅浅的快乐，在疼痛的时候蜷着疼痛。前者我与人分享，后者从不示人。
　　　我深深地追怀着关于坪的往事，然后把那些追怀奉献一个人，奉献给九月这个季节。这个时候我方才明白，我怎么没有来由的又给自己取了一个网名叫“九月”。
　　　我总是执拗的相信秋天的原野比春天更好，与童话世界并无二致，天空高远而蔚蓝，白云松软得像一只只枕头，白杨的叶子稀疏而不落寞，白鹭齐飞，金黄的田野纯净又饱满。我就是在这个季节里遇上了她。她的黑红黑红的脸，明媚如秋水的眼神，穿行于稻田的阡陌的美丽的身影，我一直疑心那些长存于记忆里的碎片是否在记忆里如同酒一样的愈久愈香。
　　　记得那时，我们总是在一些琐碎的农活里找到单纯的快乐。稻草垛一排一排地驻立在秋阳下原野，散发出特有的草木味儿，清淡又捉摸不透。我们用背夹子往家里收，往返于田间的阡陌，青蛙或许从路边的草丛里跳出来，“咕咚”一声没入小溪水里。两个人总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细腻生动如同多年未见的老友。每到收稻草的时候，蚂蚱在原野里横飞，直撞人的脸，那些，竟然都成了我们之间的盎然趣味。我还记得我们孩子一样的飞跑，追逐幼小的稻鸡，小心的用稻草拴住脚，听它们焦急的叫唤声。然后喘着气扬起汗津津的脸相视而笑，我们的脚下，稻茬正在艳丽的秋阳下发出新的嫩芽。
　　　我记得种菜与摘豆的事，老家喜欢在稍宽田间小路上种菜和种黄豆。稻收之后，我们常常扛着锄头去种菜，高远的蓝天上有白云在流淌，柔软如同漂浮的枕头，大片茅草开到哪泛黄，草莺不知是在里面寻找虫子还是在里面做窝。我们总是很悠闲的翻挖着地，伴随着没完没了的窃窃私语，有时候，我会停下来抽一支烟，静静地看着她挥锄的样子。她察觉了，故意不看我，停下活去寻找土里一种白白胖胖的虫子，冷不丁抛到我的脚下。我也故意把虫子抛到她的面前，她就好像害怕得要死。那时，脚下的流水永远无忧的奔向远方，阳光从树影里倾泻下来，形成一地难言的诗意，斑斑驳驳的黄色的光影，映衬泥色的土地与几分羞涩的容颜。我和她几乎忘记了时光，忘记了一切。
　　　你看，若是长久不曾拾起这段记忆，我又怎么会明白，曾经我们快乐得多么简单。
　　　冬季来了，那些用单纯中透着几分童真的爱种下的萝卜正长得葱郁。每每一起走过，我们免不了会多看几眼，甚至除去一些杂草。有时，我总是喜欢问她那些菜能吃了吗。她只是一个劲地笑，至于那些虫子的事，她说她已忘了。

三

　　　我记得坪的一旁有一棵桔树，深秋的时候一树金黄。那一年我们总是细心的呵护，时刻提防顽皮小孩的偷摘。该是有着温暖阳光的下午吧，我们坐在坪边晒着太阳。深秋的原野，是一片川北农村特有的斑斓。透出厚重的墨绿的柏树依着山势从屋后长到山顶，乌桕的红叶杂然期间，桃花一样灿烂，或者那些逼人眼的红野果，在近处，或者远处的缓坡，卖力的招摇。麦苗的新绿高高底底地镶嵌在岩石裸露的苍黄之间。整个的原野，透出那种繁复得有些凌乱的色彩，野性十足，一点儿也看不出冬日的消沉。坪里的杂草很多，夏草枯了，忍冬的草却正是绿得发亮，整个草坪在枯黄中透着新生的绿意，和谐而安宁。那棵桔树就在坪的一侧，那一树金黄对一对恋人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旅惑。我们拿来梯子，她背着背篓，在树下望着，我便去采摘。好些时候，我透过密密的叶子看到她与桔子一起生辉的脸。我的心里升腾起无法言喻的喜悦，鸽哨的低音一样柔软，凉风里我想起那些无限美好的时光里流淌的充实而饱满的情感，正如桔子一样洁净与生动，又如这处处浸透着自然神秘野性的深秋原野。哦，好些年了，我现在没有来由地想起那些细节，如诗如画，如梦如幻，纯净如秋水的目光，成熟高粱一样的俊脸，以及单薄衫子下跳动的火红的心，纺织起起让人窒息的、让人无处逃避的网。我单知道，或许这一生一世我都沉醉在那张网里，痛苦又快乐着，忧伤又幸福着，那是我的青春记忆里关于爱情的最初脚印啊！
　　　我坚信秋之后就是冬，冬之后就是春。这棵桔树啊，其实你并不知道多么的渴盼：来年的花，来年的果，来年的又一个金灿灿的季节。我想念这种轮回好几年，每个春天，每个秋天都想。
　　　记得桔花很小，四瓣，洁白的，花香却浓郁。开花的时节，满树新叶在阳光里闪闪发光，一簇簇白色的花儿开得蓬蓬勃勃如同公主的百褶的裙裾，微风将她们轻轻翻动，撩拨着我原本混沌的触觉。翅膀透明四肢毛茸茸的蜜蜂和衣裳阑珊的蝴蝶飞舞其间，与空气摩擦出嗡嗡的声响，这声响虽细小却足够生动。芳香四溢，落花满地，映衬着斑驳的光影停留在时间的河里，蚂蚁不停歇地出入其间，翻腾出泥土腥味渗进风里，连同一个少年的特有心绪。
　　　美总是易碎又易感的。九九年的春天我对那一树花的凝望甚至对满地落花的悲愁，甚于我那之前的短短人生的总和。那个时候，我正沉浸在与H分手的失意里，正是在桔花开放的季节里，她默默的远离。想来，那是无数个遍野洒满透明春阳的上午，清澈如泉的空气缓缓地流淌在山间的村落里。我细心的捡起落花，盛在竹筛子里小心的晾晒，我看着那些原本饱满的花瓣在阳光里渐渐泛出微微的枯黄。很少有男孩会为花的枯萎月的圆缺伤感，于我却是例外。时过境迁，如今要让我再来回味并描述当时的心情，怕是已经不能了，太多细节早已失散在跌跌撞撞地年华里，唯有刻在心灵上的感觉经年难灭，像灵魂就此被刻下一道永乐的性的痕迹，永难磨灭。
　　　当我慢慢地艰辛的从青涩少年走向成年，我似乎终于无可奈何的懂事成熟。我突然知道了要好好生活，我突然知道自己曾经多么幸福，我突然也知道自己曾经拥有过一份最纯最美的爱情。如今，我依然想念着我的坪，桔树，还有H，想起那些或幸福或忧伤的旧事，我平静而安详，我实在已经不想跟这个世界索取得太多。
　　　只是那一条蜿蜒曲折的路啊，似乎太漫长太坎坷，十年前我默默地离开那里，今天我又将它视做独一无二地通往幸福与安宁的心路，我用一生的历程向你走近。我的心情，就是那秋风里金黄的桔子。不管怎么说，我终于还是在离开之后又找到归宿，你要相信，即使这个过程中有些伤痕，但我一直懂得如何去快乐，爱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教育。
　　　我一直觉得每个人的心都是一片或枯黄或碧绿的草坪。上面有很多不起眼又惊心动魄的景物。在我们出生时，草坪时的草便开始发芽，然后随着我们的成长，这些草一岁一岁的枯荣，并记下关于人事，关于情感的一些疼痛和美好，疑惑和向往。而我所拥有的坪，那许多绿草，就在她离去的那几年呼啦啦地全部烧光，那种相思成灰的刻骨疼痛，在我沉默如埙石的的身体里奔腾呼啸。
　　　到了今天，我感觉值得庆幸的是，我的坪里依然生长着那许多忍冬的草，比如桔树，比如她。我偶尔忽略了它们，但我却从不会忘记，甚至在梦里，我也突然与它们遭遇，提醒我关于人生的一些话题。亦正是因了这些至纯至美的存在，我在履过那些艰难和坎坷的时候才会变得勇敢，或者至少心生温暖，觉得并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