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狗
邓四平/文
永兴公社伙食团的炊事班长刘成坤是个很有传奇色彩的人。
小时候,母亲常常教我,爷亲叔大,娘亲舅大,凡是见到姓刘的人一定要尊重,年纪大的男的就喊外公或者舅舅,女的就喊婆婆或者姨娘,年纪相仿的就喊表哥或者表姐,认的亲戚多了路好走。因此,我一直都把刘成坤喊舅舅。
1984年以前,我家裁缝铺就在公社伙食团隔壁,每天有事无事,我总喜欢跑到公社里面去转悠。至今印象深刻地记得那时候永兴公社的公社大院里有两口长方形的天井,左边一口,右边一口,天井的井壁上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碧绿的青苔和一些梳子一样婆娑的小草。天井的后边是一排高大的青瓦房,最右边是公社电话室和电影院,透过四四方方的木头窗格就可以看见摆放在一张长桌子上的黑色手摇式电话机。天井上边有几个大石磴,每个大石磴上安着直径尺余的木头柱子,常常可以看见公社里隔三岔五将一些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的人用绳子反绑了双手捆在木头柱子上。小时候我常常好奇地问为什么要将那些人捆起来绑在柱子上,父亲非常严肃地告诉我,那是些犯了错误的人,比如小偷小摸,比如投机倒把,比如生活作风不好,都叫犯了错误,将犯了错误的人捆起来绑在柱子上就叫无产阶级专政。
刘成坤当过兵,中等身材,瘦削的脸盘,颧骨很高,眉毛浓黑,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三角眼,个子虽然算不上魁梧,但力气却出奇的大,也是一个很有脾气和个性的人。刘成坤的老家在永兴十一村,听人说他还有个哥哥名叫刘成乾,在攀钢当工人,很少回过老家。刘成坤八十年代初从部队转业回老家,安排到公社伙食团当炊事员,每天负责给公社干部们煮一日三餐。一般早上卖稀饭馒头,中午卖干饭炒菜,晚上下面条或者做面疙瘩卖,刘成坤煮饭炒菜的手艺还是非常不错的,那时候的公社干部以及供销社、兽防站的很多职工都常常去公社伙食团买票打饭吃。
那时候,常常有些外地跑到永兴场上来卖打药的江湖郎中,卖药之前先要表演各种各样的武术或者硬气功等等什么的,有时候满嘴跑火车吹得个天花乱醉,俨然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一代武林盟主一般。一到散了场,刘成坤便常常跑去找他们切磋武艺,跑江湖卖打药的人根本不把刘成坤放在眼里,就在他面前比画出各种招式,谁知,刘成坤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抱住跑江湖卖打药的人的腰杆,然后一声大喊,使劲一摔,竟然将跑江湖卖打药的人当场摔了个四仰八岔,然后,拍拍身上的衣服,双手抱拳,小声说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要欺我永兴无人,对不住,得罪了,多多海涵。”然后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一进冬天,便到了吃狗肉暖和身子的时候。一到冬天的晚上,刘成坤便跑到我家来对我父母说:“哥哥姐姐,今天晚上我要借你们家的窗子和电用一下。”我父亲便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你家的窗子挨到马路,我想借起来套狗,然后请你们全家吃狗肉。
一到夜深人静之时,刘成坤便拿着一根长长的电线来到我家临马路的屋子里,电线的一头是一个插头,另一头则将电线的外面的胶线剥掉十余厘米的一截,露出里面的铜丝,将细细的铜丝紧紧地缠绕在一块事先炒得喷香的猪瘦肉上,接着,将栓着猪瘦肉的电线穿过窗格子扔到屋外的马路上。刘成坤便搭上一根长条凳,人站在窗户后面的板凳上,瞪大两只牛卵睾子一般的双眼,几乎一动不动地紧紧地盯着马路外的一举一动,只见晚上出来四处寻食的野狗闻到那喷香的炒猪瘦肉,便上前来东嗅嗅西嗅嗅,又抬头非常警惕地四处张望,发现没有危险之后,一口咬住喷香的猪肉就吞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躲在窗后的刘成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右手拿起电线插头,如电光火石一般迅速插进墙壁上通电的插座里。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屋外突然传来一声“昂”的呻唤,只见屋外的地上,吞咽了绑扎着电线的炒猪瘦肉的野狗便横倒在了地上,四脚一阵乱弹,身子一阵抽搐,片刻功夫不到,便咽气了。刘成坤便摁亮屋里的电灯,打开房门,跑到屋外,一把提起倒在路上的被电死的野狗,嘴里一边发出开心的呵呵的笑声,一边得意洋洋地自言自语道:“禽兽之变诈几何哉,只增笑尔。想和我斗,死得悲。”
紧接着,刘成坤便会马上挑灯夜战,将被电死的狗头朝下倒悬在我家屋外的大桉树枝桠上,然后,拿出一把锋利的菜刀剥狗皮,剥完狗皮,又像庖丁解牛一样小心翼翼地将狗开肠破肚,再用菜刀将狗肉砍成一块一块地甩进一个大洗脸盆里,小心翼翼地撒上盐巴,然后对我父母交代一声:“好了,已经大功告成,明天晚上我再来和姐姐姐夫炖狗肉打牙祭。”交代完这些之后,刘成坤才会伸着懒腰打着呵欠,一步一拐地得意洋洋地回公社伙食团睡觉去了。
这是用电线套狗,有时候,也不知道刘成坤是从哪里弄来的黄色炸药,他将伙食团的一些大瓷碗摔烂,然后拿起一把小榔头,将瓷碗敲成细细的小瓷渣碎片,然后将瓷渣碎片拌进黄色炸药里面,再用香烟锡帛纸裹成一个个小圆团,再将事先炒得喷香的猪瘦肉用细棉线包扎在小炸药圆团上,然后故意丢在公社伙食团外面的垃圾堆上。一到深夜,三三两两的野狗到垃圾堆上来觅食,见到炒得喷香的猪瘦肉,便会吞进嘴里一阵大嚼,狼吞虎咽的咀嚼引爆包裹着喷香猪瘦肉的小炸药包,只听到“嘭”的一声炸响与一声短促的哀号之后,深夜便又回归到了原先的寂静。
有时候,一些野狗饿忙了甚至会在青光大白天钻进公社伙食团去偷吃潲水桶里的潲水,一旦被刘成坤撞上,他就会悄悄地关上厨房门,然后拿起门后挑水用的扁担,将钻进厨房里的野狗当场打死,然后躲在厨房里剥狗皮。
刘成坤套狗打狗肉吃的事情最终还是走漏了一些风声,附近村里的一些人家常常跑到公社来扭到刘成坤理论,说为什么要将他们家的狗打死吃肉,要求赔偿他们家的狗。刘成坤便马起一块脸,瞪大双眼一本正经地冲着前来讨说法的人说:“凡事要讲证据,你说我将你们家的狗打起吃了肉,请问狗在哪里,肉又在哪里?莫得证据就来乱吵乱闹,那就是诬告,诬告就是犯法,轻则拘留,重则劳改。”前来讨说法的村民听到这里常常吓得一吐舌头赶紧溜得无影无踪了。
冬天吃了狗肉,浑身都会感到非常暖和,身上即使穿很薄的一层衣服也不觉得冷。有时候,我家父亲也会拿家里的火药枪去山里打各种野味,常常收获颇丰。刘成坤也常常跑到我家来向我父亲借枪去打狗。那种火药枪,要先从前面往枪管里灌黑色的火药,再灌进一小把铁砂子,然后拿一根铁条伸进枪管里将铁砂和黑火药使劲筑紧,再取出一个小竹筒,往枪管尾部上方的一个小口子里小心翼翼地倒上一些红色的炸药,然后瞄准目标,扣动扳机,在轰的一声巨响里,枪管前方便能射出米筛大的一片铁砂子射击目标。我父亲告诉他说,用火药枪打狗只能打狗的肋巴,绝对不能打狗的脑壳,狗的脑壳就像铁一样硬,一枪打去,如果铁砂子打在狗脑壳上,根本打不死,爬起来就会跑掉。点到狗的肋巴一枪打去,狗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会当场倒地壮烈牺牲。
刘成坤有个儿子,小名叫黄娃儿。小时候,我常常有事无事地就去欺负黄娃儿,黄娃儿就会号啕大哭着去向他爸爸告状说我打他。刘成坤每次遇到我,总是很和蔼地喊住我:“我是你舅舅,黄娃儿是你表弟,不许打黄娃儿,如果你今后再打黄娃儿,我就不给你吃狗肉了!”
九十年代末,我离开了老家永兴,调到了另外的学校去教书,从那以后,就很少看到过刘成坤了。有时候,从县城回老家去给父母烧纸,偶而在路过公社的时候,看见他披着一件草绿色大长棉衣,坐在公社大门边的一个小杂货铺门前的一把藤椅里,我专门停下来,走上去喊了他一声舅舅,然后给他散了一只烟,很多年不见,刘成坤已经明显地老了,额头上爬满了很多的皱纹,看上去已经年近六旬了,头发也有些花白了,身体也仿佛大不如以前结实了。临走之时,我又握了握他的手,手冰凉冰凉的。我心中不禁倍感十分地伤感:真没想到以前年轻力壮的刘成坤竟然也变得如此地苍老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因为我的母亲姓刘,因此对凡是姓刘的人,我一直都发自内心地非常尊重,而且也潜意识地都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人。
尽管刘成坤不是我的亲舅舅,但我一直都把他喊舅舅。
2015年11月20日记于蓬安嘉陵第一桑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