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景式川剧小说《伶大王》6
“中国作协重点书,民国戏王,贱如娼妓,奇过袍哥
(四川日报)作者:戴善奎
《伶大王》主要书写3位“伶大王”,其原型分别是川剧著名班社“三庆会”首任会长康子林、人称“曹大王”的著名川剧武生曹俊臣,以及创立“天派”的川剧名角天籁。“小说以3人为原型,通过人物和川剧的发展与波折,描写了川剧史上真实的三起三落。书中有爱情、友情也有悲剧,内容丰富,拍电视剧都没问题。”戴善奎透露,目前正在洽谈小说影视改编权。 这部小说原是因朋友提议而作,在长期收集素材的过程中,他从一个不了解川剧的人变成了川剧迷。“为了写书,我看了好多台川剧,真心觉得比不少影视剧都好看。写书前,我登门拜访了"三庆会"最后一位见证人易征祥,还常去文史馆、市川剧研究院图书馆查资料,被川剧深深吸引,爱上了川剧。”
9.匪巢里面唱川戏
天明,钟大娘用那可以站进去三个人的大铁锅煮好挂面,逗逗班的每个人都得到一碗。眼罩取了,绑手绳解了,戏娃子们端起拌了猪油葱花的面条,都说难得吃到这么香的挂面。饭后,喽啰又要给戴眼罩、绑手,钟鼎盛说:“好汉,先不忙绑。我们有事要报寨主。”
老鹞子带着彭小眼一到,钟鼎盛就问:“寨主,你把我们弄上山来,不是拉肥猪吧?”
老鹞子说:“拉戏娃子当肥猪?笑话!你们身上有几斤几两油,我还认不到秤吗?”
“我想也是,”钟鼎盛说,“在干号栈房的时候,我就恍了一点耳边风,好像寨主想让我们上山来,给弟兄们唱戏解闷。”
老鹞子说:“有这么点意思。”
钟鼎盛说:“这戏,我们愿意唱。在松毛场是唱戏,在山寨也是唱戏,哪里不是唱?一开始,都以为到了土匪窝——这话你不要生气哈,不晓得是吃猪狗食,还是喝潲水汤,结果,一顿猪油葱花面当早餐,吃得大家眉开眼笑,都说山寨仁义。无以为报,只有唱戏报答。”
老鹞子笑道:“这就对了。”
“但是,唱戏的人,就讲曲不离口、技不离手。上台唱戏,下台练功。你把全班的艺人,都蒙上眼罩、绑上手脚,天天关在房里熬钟点,只怕你要大家唱戏的时候,这些人连把子都耍不转,台步都走不圆了。”
老鹞子眼睛几旋几转,大手一挥:“都不绑了!”又对钟鼎盛说:“你是钟师傅吧?”
“我是。”
“从明天起,该练功的就练功,该对戏的就对戏。戏码,你给我一个单子,后天就唱。”
钟鼎盛看老鹞子转身要走,赶紧跨前一步说:“我们班里还有个跑龙套的半截子幺爸,叫素儿,从昨晚起,就不见了人。请寨主将他放回班里,好一起唱戏。”
老鹞子“哦”的一声:“素儿?是男还是女?”
“是个男,男娃子。”
老鹞子问彭小眼:“有这么个人吗?”
彭小眼眯细眼睛,皱眉洼眼地说:“这个要查一查。看是不是当天晚上躲在干号栈房里,没有带出来?”
老鹞子说:“要是当晚躲了,那人就‘梭了’。如果一齐上了山,哪个弟兄‘掐股子’,私藏人票,就把胆敢掐股子的人做了,弄下山去沉河。戏娃子给人家送回来。”
钟鼎盛看着老鹞子一阵风地离去,一脸的怅然若失。
本来班子的人想先唱《水浒戏》,如《武松杀嫂》之类的折子戏,颂一颂落草的好汉,老鹞子看过戏码,却点了全本的《玉泉双冤》。
戏的开头,就是进京赶考的文士,被强盗抢了盘缠,要上吊自杀,被人解救。得以进京,高中及第。钟鼎盛眉头一皱说:“强盗抢劫的戏,就丢了,改成被偷儿所盗。”
唱戏的地方,就在最里的一进院子内,天井很深,注满水,完全可作嬉水池。现在就作为观戏的“看池”,前面摆了八仙桌,桌上泡了三碗盖碗茶。霍辣虫、彭小眼都到了,在八仙桌两边的条凳上坐定,几十个匪众在天井里或坐或立,怀里抱着独子、汉阳造等。戏台就在高高的台基上,进深几米处,两道圆形拱门边,贴上了“出将”、“入相”的纸帖儿,算是上下马门。两门中间的板壁上,挂了“福禄寿”三仙的画,作为唱戏的基本布置。锣鼓场面的师傅,都集中在三仙画像下。老鹞子刚一从外面跨进院子,鼓师的签子就响了,锣鼓声骤起,打击乐一下把天井填塞得满满的,空域里一下就欢天喜地。
素儿在房里听到锣鼓声,心一下就激荡起来,马上就想出屋去看,却见钟大娘拿着裁缝的软尺走进房来,给她又是比量肩宽,又是比量袖长、胸围:“你看你,漂漂亮亮一个小女子,还穿的男人的褂子,这咋要得嘛。老大说了,要给你做几身红装翠秀的女儿装。”
素儿说,钟大娘真是全挂子,除了做饭,还能裁衣吗?
“裁衣是不行的。我只是比好尺寸,拿下山去,请裁缝做。”钟大娘说。
素儿说,长这么大,一直是男儿装,都穿惯了,让我突然换女儿装,还真不习惯。
钟大娘说,我懂得起。你跟班子跑码头,这么漂亮一个女娃儿,不晓得好多金苍蝇来扑,好多饿虾虾来啄,等不到你长这么高,可能就做了哪里的七姨太、八姨太。女扮男装,是应该的。现在你到了山上,说起来是进了棚子,实际上是最安全的,你就是打扮成花枝招展,看哪个歪人、舵爷敢动你一根指头?
素儿说,山外的人不敢动,难道山里的人也不敢动?
“我晓得你是指的啥,”钟大娘说,“咱们老大,老鹞子,动没动过你一根指头?”
“那倒没有。”素儿说。
“南路一带,拉起的杆子很多,我敢说,像寨主这样对你的,还真少见。有些杆子,天王不要,阎王不收,见房子就烧,见东西就抢,见女人就奸。有一次抓到几十个妇女,全部都弄成了残废。姚寨主就见不得那些杆子,说水泊梁山一样是上山落草,有谣传说宋江霸占民女,李逵还一斧头砍断了‘替天行道’的旗子呢!”钟大娘量完尺寸,就坐下和素儿聊起天来。
“虽然说,獠牙山的杆子,拉肥猪、抱童子、拉母猪、巴帖子的事,都是要干的……”
素儿问:“啥是巴帖子?”
“就是在富户的门上,巴一张红帖子,留下话,明打明给他要钱,口气是山寨现在缺钱粮,给他借钱几七几八,三千两千,富户怕土匪烧他房子,抓他人丁,总能给上几百块。”钟大娘说。“虽然很干了些横事,但胡乱奸淫女人的事是不干的,因为这类事情最遭人恨,不仅富户恨,一般的老百姓也恨,杆子的名声就特别坏,到哪里都讨打,人些都愿意帮助官军。寨主说,虽然都是杆子,但有不同的当法,不能当成骚鸡公,到哪里人家都喊‘打骚鸡公’,不喊‘打土匪’,是很掉价的。所以,那些乱采花的‘花蝴蝶’,在山寨里就不大呆得住。今年寨子里来了个徐骚棒,把拉来当肉票的一个‘母猪’私下强奸了,赎人的主家,不晓得咋的,就听说了这事,肉票就不值钱了,只肯出价三分之一。老鹞子差点亲自提尖刀,把徐骚棒骟了,亏得二头领求情,才留了他那骚根,但从此在山寨里说不起话。当兵讲一个治军,当杆子也讲一个治队,所以,远近的杆子,对姚寨主是服气的,来投奔的人,也一天天的多。官军呢,宁愿把獠牙山放到一边不剿,先把那些死歪万恶的土匪剿了再说。照这样下去,哪一天被官府招安,姚寨主当个把总、千总都是可能的。要是谁有眼光,当了他的压寨夫人,将来就是军官的大太太,正房夫人,比当那些看起来光鲜的千总、把总的七姨太、八姨太,好到哪里去了。”
素儿听出钟大娘有劝嫁的意思,但又觉得老太婆说话朴实成理,一点不讨厌。至于压寨夫人,梦里还没做过哩!
“钟大娘,是寨主让你来劝说我的吗?”
“这倒没有。他只是让我照管好你的生活。包括给你量尺寸、做衣服。寨主喜欢你,我是自己看出来的,他看你的眼光,柔得比鸭绒还软,我还从来没见过他用这种目光看女人。要是你不是用这种方式上的山,而是你们自己在哪里结识的,说不定你也会喜欢他。”
素儿说,你既然讲,寨主喜欢我,他就不该强迫我,把我软禁起来。
“软禁?没有呀!寨主只是怕你在这山寨大宅里,摸不到魂头,满山寨都是胆大包天的杆子,他也不可能浑身长眼睛,罩着你,你万一走错了门,哪个色鬼还以为你是送上门的菜,就不好了。”
“我是戏班子的,这锣鼓声敲得人坐都坐不住,我去看看,总可以吧?”
“这——”
“那好,你还是把我软禁起来吧!”
钟大娘一咬牙:“那我带你去,你找不到路。去了,就不要乱走啊!”
两人走进唱戏的第三进院落时,戏刚好唱到下半场,几个黑衣皂隶,臂下斜夹着镇堂的黑头红板子出场了。扮县官的是钟鼎盛,鼻梁上画成一只白蝴蝶,两只垮八字眉,眉头粗如毛虫,上眼皮抹成粉红,鬓边抹了一砣悬吊吊的的鬓发。口条是稀疏的三绺黑须,那是丑须,帽翅是圆形方孔的贪官帽,圆腰带不在腰上,而是斜挎在肩上。一出场就用全场都听得见的很大的声气,吐字清晰地说出一段道白,把稀奇古怪的案情数落一番:“老虎把人的脑壳,咬了大半边”,“王百万家的母狗,被外面的公狗,来强奸”。听起来都是一些荒唐事,老鹞子刚喝了一口盖碗茶,就将茶水喷笑成雾。
剧中,女儿勾搭店主成奸,谋杀亲夫,被她父亲发现,女儿反来县衙诬告父亲杀婿。老汉被传至公堂,县官开口说黄话:“女婿你都可以杀起耍嗦?”蓦然抬头前看,一眼就发现素儿立在匪众的后面看戏哩!顿时张口结舌,忘了说辞。
老鹞子看他痴呆呆看台下,顺其目光往后一瞅,发现了素儿和钟大娘,也怔住了。心中暗骂钟大娘一声:“笨猪!”
台上,扮老翁的赵黑儿赶紧说出一句本来没有的水词:“大人,草民连虫虫蛯蛯都不敢杀生,咋敢把人杀起耍哟?”钟鼎盛这才回过神来说:“你给本官找麻烦!”
散戏后,赵黑儿边用草纸蘸清油擦拭脸上的油彩,边走到钟鼎盛身边,悄声说,钟师傅,刚才看见素儿了。明明就在山寨里嘛!
钟鼎盛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油彩过重的丑扮脸子,心乱如麻地说:“这事麻烦!”
素儿在山寨,这是明摆的,老鹞子却装疯迷窍,说不知其人,这是要干啥呀?傻瓜都看得出来,山寨老鬼,是想把素儿打来吃起。当压寨夫人?闯他妈个鬼呦!唱戏的再贱,也是靠本事吃饭,不偷不抢,如今却要沦落到嫁给棒客的地步,真是打入十八层地狱,还嫌地狱浅了!现在人家“侒起”不讲,你自己看破了,硬要去说破,识相吗?这是啥地方?一分钟就可以脑袋落地,人变成鬼的去处,钟鼎盛,你究竟是啥子灯草命?
晚饭时分,钟鼎盛被一个背梆梆枪的请进了一间客堂,里面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卤猪耳、香沙肘子、椒麻鸡、油酥花生等下酒菜。两个蘑菇酒盅里,已经倒好上等烧酒。三头领彭小眼早已站在檐下点燃了两盏冬瓜灯笼的地方,一见钟师傅,立即热情万分地拱手相迎,接进客堂落座,恭恭敬敬斟上烧酒。
“钟师傅,今天一来是替山寨弟兄感谢戏班子给大家唱戏,带来精彩演出,好久没有这样看戏了,山寨里竟然唱起了堂会,实在是享受,太享受了;二来,是要向你赔情。”彭小眼端起酒杯,敬酒说辞。
“赔情?”
“我们开始以为你的侄女,也就是素儿,没有上山。后来才发现一个小头领把她押在厢房,想效仿梁山好汉矮脚虎王英,来一出山寨成亲的好事。打算生米煮成熟饭,再报告寨主。弄得我们蒙在鼓里,还给你说没见过素儿,像是在扯谎捏白,所以,为这事要向你赔情。来,我自罚白酒三杯。”说罢,彭小眼连饮三杯。
“布(不)关事,”钟鼎盛用他那川南口音说。“素儿没事就好。”
“她是毫发未损,”彭小眼说。“大哥知道此事后,暴跳如雷,马上就让那龟儿子交人。”
钟鼎盛马上端酒:“我敬三头领一杯,你们不愧是仁义的好汉。素儿又可以回班子,跟大家一起,为弟兄们唱戏了。班里缺了她,就缺了武旦,有些戏还真哈不转。”
“素儿现在还不能回班子。你想嘛,我们寨子里,说好听点,都是些男子汉,说得不好听,一窝公仔。见了素儿这么美貌一个女娃儿,看起戏来,那还不眼睛红起,口水流起。都想当矮脚虎王英,大哥就不好做人了。最后只有学宋公明了。”彭小眼殷勤地给钟师傅碗里拈了香沙肘子,又拈卤猪耳。“所以说,我就斗胆放出话来,素儿是要做山寨的压寨夫人的,而且寨主也真的让出了他的房间,让素儿住,他自己另住偏房。这样,饿老鸦些就不敢乱想了。”
钟鼎盛没想到獠牙寨里还有这么会说话的人,说得入情入理,既没有以势压人、开门见山地给钟师傅提亲,又把压寨夫人这话题挑明,球踢给了他。说实话,到这境地,人家就是直截了当地提亲,也算是很给面子、正二八经的了,何况,还留了这么大的余地,让你自己去想。
现在,他只能装糊涂,感谢山寨对素儿的保护。彭小眼把话说到,目的也就达到了,客客气气又把钟师傅送回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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